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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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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,白璧微瑕。

一時貪玩造成的結果,對年幼的阿月來說太過慘烈。

即使師兄弟們再三保證只會更憐愛她,也無法彌補她內心的傷痛。

張渠明還記得,那時候,渠月才剛剛能下床行走,就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,拒絕見任何人,即使是二師弟張渠義好言相勸,也被她拒之門外。

她就自己一個人,孤零零縮在主屋檐下的臺階上,一呆就是大半天,除了無聲掉眼淚,就是神游天外。不過幾天時間,整個人便瘦了一圈,巴掌大的小臉上不見了肉嘟嘟的嬰兒肥,血色褪盡,只餘下近乎透明的蒼白倦容,寬松的道袍穿在她身上空蕩蕩,讓她本就纖細的身形,顯出幾分令人心驚的瘦弱,仿佛一陣風吹過都能折斷她腰肢。

如果不是送過去的飯菜會少,張渠明一度很擔心,她會直接餓死自己。

後來,他實在無法放任渠月再這樣萎靡不振下去,便去了鎮子,特意給她挑選了一只性子黏人的奶狗,順著門縫交給她解悶逗趣。

正如他預料的那樣,有了寵物的陪伴,她很快就恢覆了精神。

然而——

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。

重新恢覆過來的渠月,再也沒了往日的言笑晏晏。

違逆師父;頂撞兄長;踐踏同門情感;對著張渠義死纏爛打,絲毫不顧及自己作為女子的矜持靦腆,行為輕浮狂浪,性子越來越不討喜,仿佛這世上就沒什麽是她不能做的。

空有一張蓊若春華的皮囊,靈魂卻再無一絲閃光之處。

所有人都不喜歡她,就連張渠義也曾數次在他面前展露為難之色,似乎是對渠月的纏人感到棘手。

於是,他道:“不如,你出去雲游些時日吧。阿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,又加之之前遭遇了重大打擊,難免行事偏激了些。待你離開她一段時間,想必她就能清醒過來。”

“聽大師兄的。”張渠義沈吟片刻,同意了他的提議。

張渠明從過去的記憶中回過神,重新看向床上的渠月,如今的她眉頭舒展,呼吸清淺規律,顯然已經陷入安然的深眠。

他想了想,還是去了壁龕,從上面將那個纏枝蓮繪的妝奩小屜取下來,翻閱著她經年累月寫下的信,看得越多,眉心擰的結越深,臉色就越是難看。

十歲之前的渠月,心氣兒極高。

她最看不上的,就是話本子裏那些沈迷情情愛愛,卻不知珍愛自己的女子,自然,也討厭那些花言巧語的書生墨客。

“哪怕是天上的謫仙人,也不值得我忍氣吞聲。男人這種東西,我高興了,他才是謫仙人;我不高興,他就是路邊野草、泥裏石頭。”

“讓我為了一個男人放低身段,行卑微之事?呵,簡直癡心妄想!”

“就憑他也配!”

……

曾經鏗鏘有力的話語,如今卻悉數化成拎不清的死纏爛打,張渠明再也忍不住,長長嘆了口氣,擡手點點她眉心:“何必呢?”

何必做出那等惹人生厭的事?

何必踐踏自己尊嚴,卑微祈求他人的愛憐?

何必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?

雖說時移世易,但張渠明一直不相信渠月會徹底變了本心。

他比渠月大了整整十歲。

渠月剛剛被師父撿回來時,他就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小大人,可以幫師父一起照顧年幼的師弟師妹們。可以說,他是親眼看著她從咿呀學語的嬰孩,一點點長成盡態極妍的昳麗少女。

只是,待她年歲稍長,師父似乎窺出了她以後會擁有過分惹眼的容貌,於是,憐愛地摸著她的頭,拒絕了她想要跟大家一起識字的請求:“女子通文識字,鮮少有可以深明大義的;其它的,不是喜歡看曲本小說,挑動邪心,就是舞文弄法,做出醜事。反不如不識字,倒能安安分分。師父的月兒,以後成為這世上一頂一美麗的女孩兒,沒必要再跟你師兄們一樣用功,守拙沈靜即可。”

是他堅決不認同師父所言,是他手把手教導渠月段文識字,明義知禮。

他根本不相信,那個會因為不被允許識字而流淚,會因為愛寵死去而嚎啕大哭的女孩子,真的會成為那等薄涼乖張之徒。

當然——

就算她真的成了那種人,也沒關系。

他為兄亦為父,即使所有人都討厭渠月,他也不會覺得她討厭。

最多,只會恨鐵不成鋼。

“阿月,阿月,別再讓師兄擔心了,快快好起來吧。”

****

“看你這副表情,應該是讓那人逃了。”小觀音上下掃了一眼自己的心腹愛將,笑意揶揄。

章屠焉頭嗒腦跪在他跟前:“他有幫手。他們對這裏的地形很熟,有一次,我都差點抓住他,結果只差一點,他就硬生生從我眼前消失了。”

小觀音對此並不意外。

越是茍延殘喘的喪家犬,越是精於逃跑一道。

“而且,我也不敢追太遠。”

章屠偷偷瞄了小觀音一眼,小聲道,“他這次來是為了帶渠月道長走,殿下你是知道的,渠月道長傾慕他已久,一聽那話,渠月道長頓時是高興地眉飛色舞,喜不自勝。如果不是我及時出現打斷,又加之她不小心摔下了梯田,受傷昏迷,恐怕早就跟他一起逃跑了……”

“她受傷了?”小觀音有些驚訝。

章屠點頭:“渠月道長對張渠義可真可謂情深意重,即使手無縛雞之力,仍毫無懼色地撲上來抱住我的腿,拉著我,不讓我動張渠義。要我說,殿下要是對她真有些意思,不如帶她入府,不僅斷了她的念想,也絕了旁人染指她的可能。”

想起當時看見的那一幕,章屠自己都為殿下感到頭皮發麻,總覺得腦袋上綠油油的。

於是,他語重心長地看向殿下:“我娘說過,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,哪怕你位高權重,遲早也會有綠意盎然的一天。所以,特意叮囑我了,一定要找個情投意合,然後還漂亮的媳婦兒。媳婦兒讓我打狗,絕對不攆雞,事事順著,時時寵著,這樣,縱然我粗笨拙愚了些,媳婦兒也會因為憐愛我,不舍得給我戴綠帽子。”

“當然,殿下與我不同。只要殿下招招手,這世間所有的漂亮女子便都由著你挑選。而且,殿下還長得這麽好看,哪怕只憑著一張臉,都能引的無數女子盡折腰,甚至,就連我這等粗人都不敢盯著殿下多瞧。嘿嘿,總覺得看殿下看多了,就看不上旁人了。”

章屠不好意思地搓著手,沖小觀音傻笑,“也正因為如此,要是殿下也變得綠油油,那就真是太慘了!”

章屠擔憂之情溢於言表,卻被小觀音不識好人心地一枕頭丟了出去。

——綠油油、綠油油!

小觀音腦海中不停回蕩著他的話,點塵不驚的凈水眼瞳中露出羞惱的窘意,他從床上坐起身,喉嚨哽的無法呼吸,他運了好半天氣,才按捺住讓愛將去院子跪著的念頭。

“他可真敢說啊!”

小觀音惱火極了,如果不是知道章屠是什麽樣的人,他不得不懷疑章屠也跟他一樣,也經歷了那般令人窩火的夢境洗禮,才會說出這般戳人心窩子的話。

綠帽子。

這種該死的東西,只有他給人戴,絕無旁人給他戴的道理!

這樣想著,小觀音出了側廂,徑自來到主屋,結果一眼就看見觀主在摸渠月的臉,他呼吸一滯,上前一把拉開張渠明的手,與粗暴的動作不同,他表情堪稱溫和,語氣更是歉疚有禮:“渠月道長行事妥帖,為人穩重,我一直很喜歡她,這次是章屠魯莽了,還請觀主見諒。”

張渠明自然不敢受他的禮,忙道:“善士不必自責。此事……定然也有阿月不周到的地方。”

見他識時務,小觀音也笑著松開他:“我很擔心渠月道長的情況,稍後,我會讓下人們去外面找醫術精湛的大夫過來,觀主放心,我會將渠月道長照顧好的,你自可去忙自己的事。”

說著,喚來守在門外的趙白,讓他強行將張渠明送了出去。

小觀音取代了張渠明的位置,坐在床前,擡手一點點擦著渠月的側臉,只要想起張渠明碰過她,小觀音就有些控制不住手上力氣,很快就將她白皙的臉蛋擦出了紅印子。

渠月不適皺眉。

小觀音停下擦拭的動作,直到確定她尚未沒有要醒的跡象,才呼出口氣,轉而握住她放在薄衾裏的手,垂下眼簾,抿著唇,認真把玩著她細嫩柔嫩的青蔥指節,也許是這個動作很解壓,不知不覺間,他因為窩火而紊亂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。

“你與誰親近都好,不管是趙氏餘孽,還是那個本該死去的小道童,都沒有關系。可唯獨,不準靠近張渠明。”

一想起張渠明的名字,一些記憶就不受控制浮出腦海,讓他揉捏渠月手指的力道又重了些,“……再有一次,我一定會殺了你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當然是因為……”

小觀音回答的聲音一滯,倏然擡眼看去,只見渠月已經醒了過來,正偏著頭,好整以暇地瞅著自己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中間師父的那段話,來自明·陳繼儒《安得長者言》,大概意思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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